作者后记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
2023 年夏天,我把上一篇序发给一个朋友看时,他单挑了其中一句话发回给我——"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此外,他还加了一个问号。
他是相当了解我的一个朋友。我的行为以及我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他都知之甚详,所以才会灵魂反问我的这一句"自我定义"。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反思:该怎么界定自己和女权主义的关系。
我的体感
我回溯了自己认知的发展过程。在国内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中,当时的我几乎没有切身体会过任何性别带来的不公或者歧视。
在我之前的认知当中,女权是一个相当激进的词汇。具体来说,提到女权我就想到那些声嘶力竭的呐喊,呼喊"男女平等"、"女性权益"这些我看来空洞且过时的口号。除此之外,我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认为这是一些没有享受到女性性别优势的 loser 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清楚地知道,我在自己的成长环境中是享受了一些"性别红利"并且深以为然。所以,之前的我本能地和被污名化的女权阵营划清界限——我怕别人说我"即当又立"。
一方面,当时的我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身边存在的系统性不公,我只是从生活的细节出发,认为那些只是男女客观存在的"不同"。
举个简单的例子:女生普遍都比较怕冷,对温度的需求值比男性高。以往,在商场、办公室、地铁这些公共场所夏天的空调中,当我冻得瑟瑟发抖,男性舒适惬意时,我最多就是感慨一下男女生理特性的不同,甚至还会感谢把自己外套脱给我的绅士。直到某天,我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些地方在设置空调温度时,考虑人流量峰值之后,不按照我(女生)的体感来设置?设空调温度的人显然是按照男性体感标准来设置的呀。他觉得热,可我觉得冷呀。
再比如:女厕所外那永远排着的长队。
什么叫平等?平等是指相同情况同等对待,不同情况区别对待。不考虑生理特征不同的"平等",是事实上的不平等。
除此之外,还有多少我们长期顿感、平时认为理所当然的现象存在着?
那些你因为身高够不到的,因为力气小推不动的公共设施;因为生理期难以坚持的,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达成的课业和职场任务……我之前只是将这些理解成男女生理特征的不同,想当然地认为需要女性自己去克服,却没有想过,社会标准原本应该是个调节器,应该正视这些不同,进而平衡这些不同。
而那些肉眼可见的不公呢?我曾经用"文化传统"去解释,并且说服自己这些并不重要,没有去争取的必要。
记得那年在我亲爱的奶奶的葬礼上,我这辈的兄弟姐妹们搞了一个"行为艺术":每人从兜里掏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放进她生前做生意用的木质钱箱里。小时候都从她钱箱里偷偷"拿"过零花钱的孙辈们,欢快地用这种还钱的方式来"赎罪"。
我们想把她生前视若珍宝的这个钱箱和我们的爱一起,安放在她的棺椁之下。入葬那天,我抱着钱箱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葬礼上其它琐碎的流程与我无关,我满脑子在预想着亲手把钱箱放进土里,兄弟姐妹们一抔又一抔添土入棺的场景。可是,快走到家族墓地的时候,一个叔叔在路口拦住了我以及我的姐姐妹妹姑姑婶婶妈妈姨奶们。他说,女的不能参加下葬仪式,然后便把我手里的钱箱拿了去,交给了我弟弟。
那一天,在路口等待的我,内心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后来,我听说山东女人不能上桌吃饭;再后来,我听咖啡在脱口秀上说她们那儿,女的连上坟的资格都没有……这些"民俗"数不胜数,谁家都有点"土特产"。
可是,即使当时的我十分不能理解,但还是本能地服从了。我知道斗争没有用。平时在外面再怎么蹦跶的我,敢怼天怼地怼政府的我,在面对家族宗亲的公约——这种千年万代形成的集体无意识时,连斗争的想法都没有。
血脉压制。
我只能说服我自己,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影响不了我的生活,没有必要计较,更没有必要做些什么。
直到我结婚那天。
结婚是件百感交集的事。时至今日,我还清晰地记得,结婚前夕我脑海中蹦出的一个念头让自己久久不能释怀,我在某一个时刻忽然意识到:将来我死了,是要葬在别人家的祖坟里,竟然不是和我至亲的爸爸妈妈和弟弟葬在一起。
在那个当下,我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最为亲密的归属感瞬间荡然无存,命运这个词忽然具象,以一种奇异陌生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对前路的不安感和被安排命运的不适感充斥着我。
我怅然若失,这种飘零感冲淡了我结婚的幸福感。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无措,我感觉自己在被移栽进一个新的、陌生的,又势必将是我生命终点的土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后,我带着一种决绝的信念去结婚,我告诉自己将来要努力地经营小家庭,因为这才是我之后安全感的来源、生命的依附。我要从头开始,去打造新的归属地。
这种感受,我的弟弟不会有。他会笃定地在我们的原生家庭中继续生活,他的孩子会被冠以他的姓氏,他会永远和我们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他是家族藤条上稳定的枝杈,他不会感受到被移栽的无措;他不需要多付出我的这些努力。
我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决定不了自己的生,甚至还被安排了自己的死。
女人没有祖坟。As a woman I have no grave.(Salute Virginia Woolf,注 1)
我的这些情绪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却没有任何一个出口。当我目之所及身边的环境都建构于这种父系制度之上时,我就认为这些构架就是合理合规的。我咽下了自己的不快,努力去消化它,去忘记它。
直到我后来在云南了解到了摩梭族的社会家庭模式,才大为通畅。在摩梭族不婚不嫁的社会习俗中,不论男女都可以在原生家庭中度过一生。没有结婚就不会有移栽之痛,就不会有离婚的难堪,就不会有抚养权的争夺和随之产生的对孩子的伤害……这种模式在我看来:稳定且美好。
我这才意识到"制度"是被定义出来的东西,不是一定、必须、正确、宇宙真理般的存在。我可以不走那条你们告诉我的道路。
离婚那天,我长舒了一口气:我回家了。
我们的身体
我的女权主义意识觉醒,是在这本书的书写过程中发生的。
这本书的起源是我的微信公众号,最初的几篇文章取材于我身边闺蜜的故事:出轨的、小三上位的、泡小鲜肉的、自慰上瘾的……我觉得她们的故事充满了戏剧张力和女性力量,她们在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时表现出来的恣肆,让我觉得畅快。
可是,在采访、聊天的过程中,我又总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社会规训和性别枷锁对女性的禁锢。
尤其是在性方面,即便我们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在聊到性话题时,一些名词我们也很难直接开口说出来。当描述到细节时,我们本能地用一些略为文雅的书面词,如"阳具""性行为"。这些表述用在闺蜜之间一边磕瓜子一边聊天的场合,略显违和。
说到这,如果有人用"女性性格更内向矜持"来解释,那我是不同意的。我只认为男女性别存在生理上的区别,性格、心理这种意识层面上所谓的性别属性,更多的是被后天建构的。因为,我在自己和很多女性朋友身上看到了勇气、冒险精神、刚强、不拘小节、领导力……这些所谓的男性气质;也有很多男性拥有细心、敏感、温柔……这些所谓的女性气质。
而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性别共性,是不是长久以往的社会构造的产物呢?比如大家通常会认为女性更具备细腻的同理心,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女性在成长环境中处于弱势地位,因而更需要她们去考虑他人、考虑环境的因素,这样才能生存或者生活得更好?
比如我前面说的"结婚离家"这事。我从小就接受了"女生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这种思想,虽然小小的我并没有一直思考这件事,可我确实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对父母养育的感恩之心。相比之下,我的弟弟则更加坦然,觉得父母对自己的一切关爱和付出都是理所应当的。
独生子女可能会反驳这种比较,但我觉得整个社会层面反复强调女性的细腻、包容、换位思考的共情能力,也会让人不自觉地对号入座,潜意识地滋养这些特征。
此外,我成长过程中一直接受到的观点认为端庄、温柔、细心是一个女生应该有的优良品质,哪怕我不是,我是从小就喜欢上蹿下跳干仗的皮娃,可是后来的我竟然也长成了一个"淑女"。
至少,我在生活中见到的那些在任何场合都夸夸其谈、叙事完全自我中心的人,大多是男性。我以为,这是因为从小家庭到大社会,整个社会结构都是以男性标准建构的。这种默认设置,容易让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
文化构建了性别。
具体到性,有个朋友询问我书的内容时好奇地问:社会风气已经如此开放了,男女对待性还有什么不同么?
我说,你知道有很多女性没有自慰过,或者羞于启齿自己自慰么?他的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淡淡地表示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
也就是这个男性,会用柯立芝效应(注 2)来解释男性对多个性对象的渴望。而我超级反感男性用基因论来合理化解释他们的性饥渴。在我来看,这是一种自我美化和PUA 女性的伎俩,就好像女性的基因里就决定了不需要多个性伴侣;而他,作为拥有精子的男性,肩负着人类种族延续的使命,所以需要多播种。
我去查阅了强调所谓性饱足感的柯立芝效应,发现各类试验都是用一个雄性和多个雌性动物,观察它们的交配行为,得出雄性需要新鲜性伴侣来维持性刺激的结论。我想了解一个雌性和多个雄性的试验,如果谁知道相关的信息,请分享给我。
此外,一个重要的前提是,这些所谓的试验和研究都是把生育繁殖当作性行为的目的,从卵子和精子的数量、质量上做定量分析。可是,我们人类对性行为显然有着除去生育之外的其他动机,生理快感、心理亲密感这些更是我们日常性行为的诉求。在这方面,又凭什么说男女有区别呢?
男女真正的区别在于对性行为负面后果——意外怀孕——的承担,这后果的直接承担者是女性的身体,也是女性对性行为慎而又慎甚至排斥的重要原因。
那为什么计划生育时,我们听到的更多是给女性上环,而不是给男性结扎?为什么避孕药这种会影响激素的避孕措施,只有供应给女性用的,没有给男性的?归结起来,难道不是因为社会制度的构建倾向还是男性标准么?
她们的故事
每一位女性在真正了解女性主义后都会在一定程度上认可性别意识的重要性,但大部分的男性并不会。即使把女性主义的内容端到男性面前,告诉他们女性是怎么想的,即使他们勉强看了,也鲜有人会真正去吸纳。为什么?归根到底是因为优势群体和既得利益者并没有动机,去花心思去了解女性的想法。
无论是国产的单身女性冻卵受精生育禁令,还是美版的反堕胎法案,都是社会制度层面自上而下地物化、工具化女性身体,出发点是"我需不需要你生",在这个以人类社会为名的"大我"之下,每个女性自己的小我意志毫不重要。
所以,并不是激进女权主义的"极端"影响了性别议题的被接受程度。在中国当下的社会进程中,我认为女权主义可以极端,男权制社会延续了几千年的不公,需要充满颠覆性的话语和行为,让全社会认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并且直面它。
东亚女性温和了数千年,所有的悲哀都藏在日常生活的褶皱里,需要锐利的刀刃切开一个个脓疮,挤出这渗在我们血液中的黑水。
在我看来,女权主义是一个光谱,我们都在这个光谱中的某个位置,或深或浅,呈现不同的面相。反婚反育的是,性自由主义也是;余秀华是,张桂梅也是。
所以你问我是不是女权主义者,我的回答一定是:是。
但我同时也支持父权制受害者的男性去声张他们的痛楚。如前所述的父权制婚姻观,我弟弟身为男性,则面临着社会伦理强加给他们的"婚房彩礼""养家糊口""顶门立户"等专属于男性的压力。
请一起撕碎迂腐。
总体来说,我非常地讨厌脸谱化、标签化、定义化。用一个标签来解释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的行为,是相当偷懒的。长期的记者工作经历,让我更加认同事件和人的复杂性与动态性;身为女性的生命体验,又帮助我摆脱掉一些工作习惯中对客观性的追求,从个体情绪出发去理解世界。
对我而言,女权主义是帮助我开启了一个观看世界的视角。我觉得,这种角度和哲学家从哲学角度认知世界,生物学家从基因角度诠释世界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在复杂的宇宙中选择了一个角度而已。
我在传统观念、主流叙事中浸淫多年,对这些太熟悉了。当我遇到女性主义时,我一度相当激动,每当日常生活中有一个新角度的观点跳出来时,我会惊呼:原来还可以这样理解。我感觉到自己眼前的屏障在被一个个抽掉,原本的那个世界在我面前展开了另外一个样子。
就仿佛得到了一个新道具,类似放大镜的东西,帮我开启了探索这个世界的新模式。
但是,至今为止,我也没有读过什么女权主义或者社会学相关的书和研究,全是在身边美好的女性朋友中汲取智慧和力量。我深知有很多前辈总结过相当优秀的女权主义内容,但我还不敢看。我怕重现年轻时候看到那些文学巨著的感受——看了,我就不敢动笔再写了。
我怕自己的心思在前辈的智慧面前显得幼稚、浅薄,但又觉得这些真实的个体生命体验珍贵无比。于是,我就先埋头把自己这些朴素的观察记录下来。
很多人问我:这本书选取故事素材的标准是什么?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标准。一开始,是我听到身边一些闺蜜的故事时,"哇"地表示惊讶和敬佩,记录者的本能让我着手把这些用文字写出来。
后来,我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些真实的故事中蕴含的力量:东亚女性在社会规训中正视自己的需求,在条条框框中觉醒了自我意识,主动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也让我越来越清晰地看到束缚的存在:束缚住我们身体的不是铁链,而是塑料保鲜膜——它是透明的,不容易看见,但真实存在着;它让我们束手束脚,甚至致伤致残,严重的话还会窒息死亡;它层层叠叠、韧性十足,但本质只是薄若蝉翼的纸老虎——我们只要勇敢地伸出手,用点力就可以把它刺破、抓烂,从中解放出来,破茧成蝶、自由飞翔。
故事很多,我后来从中挑选了一些我认为有代表性的,每一个故事都只是她们生活中的一个切片,不求戏剧性,但求真实、真诚。我希望每位女性都能从其她女性的生命体验中汲取力量:原来你也这样?原来还可以样!
书稿准备了很久,时间跨度很长,我再回过头来读之前文字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变化。早期的记录,从选材和表述中能看到当时的我并不察觉的厌女、男凝因素,但我想保留它们,如同不想抹去我的成长轨迹。
这本书有很多的遗憾。比如,还没有女同性恋的故事。另外有两位我很想记录的朋友,她们出于各种考量,拒绝了我采访和记录的请求。一位是自己单身代孕养娃的新晋妈妈,另外一位是在实践泛性恋多偶制(Polygamy)亲密关系的女生。
我还在努力,我还想继续写。尤其是我到美国生活之后,接触了一些在这儿生活的华裔移民女性,她们带着旧世界观念的残渣,来到一个自由多元的世界里生活,她们的思考、她们的挣扎、她们的实践应该会成为我下一本书的主题。
我希望《小姑娘的事》是一个生长的概念,她不仅仅让我们从彼此的故事中汲取养分,她更是我们直视自我、睥睨规训的成长过程。
所以,接下来想做个在线的平台,方便我们相互联结,共同创作。网址是:girls-know.com
王晓庆
2024 加州
【注 1】: 效仿"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 As a woman I want no country. As a woman, my country is the whole world." ——Virginia Woolf
以下是 ChatGPT 对这段话的解析:
性别与国家认同:伍尔夫通过"作为女人,我没有国家"指出,传统的国籍观念常常排斥或边缘化女性,强调女性的身份往往与男性及国家叙事紧密相连,这些叙事并未充分包含她们。
拒绝民族主义:她说"作为女人,我不想要国家",表明她对民族归属的拒绝,这样的归属关系可能是限制或压迫,尤其是对女性而言。
全球归属感:当她说"我的国家是整个世界"时,伍尔夫表达了一种超越国界的更包容的身份认同愿望。这与女性主义观点相呼应,主张女性之间的全球团结,强调共同的经历和斗争,而不是分裂的民族身份。
总的来说,伍尔夫的话体现了身份不应被国籍限制的观念,倡导一种更广泛、更具包容性的归属感,这与女性主义的理想相一致。
【注 2】: 柯立芝效应(英语:Coolidge effect)是指动物的雄性(以及少数情况指雌性)对于新出现的异性有较高的交配意愿,即使它已与周遭旧有的异性有交配经验。名字出自一个可能是杜撰的小故事:
美国前总统柯立芝与其夫人格雷丝·柯立芝正在分头参观一处政府成立的实验农场。总统夫人来到鸡舍时,她注意到一只公鸡十分频繁地与母鸡交配,于是她向招待她的随从询问这种情况是否经常发生,而随从回答"每天几十次"。于是总统夫人交代道:"当总统先生到达时,请把这件事实告诉他。"随后,总统先生得知此消息,问道:"每次都是和同一只母鸡(交配)吗?"随从回道:"不,每次都与不同的母鸡。"于是总统先生告诉随从:"请把这件事实告诉我的夫人。" (来源:维基百科)